尽管措辞虚伪,但李凡说的也并非全是谎话,他的确重新做了一堆检查,似乎没有健康问题,他放心了,却也不想走进别人介绍的心理咨询所,他不想倾诉,也不想借由催眠让自己倾诉,他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并没有强烈的心理障碍,他只是压抑,压抑,曾经的压抑堆积着后来的压抑……而且,象他这么以自我观察为乐的人,象他这样清醒自持不放过内心每个角落的人,怎么可能被什么该死的潜伏的意识所左右?又怎么可能愿意把自己完全放松,半昏迷地坦白给一个陌生人?即使对方是个医生。得知脑子结构并没出什么毛病,他便不再敏感于对黑暗的亲近,他开始觉得这喜好也不过就是根比较粗的钢丝,而他恰好有那么一点点自信走得稳当不从上面摔下来,他很欣慰,依稀觉得自己扫平了一切障碍,活得开朗无忧,前程光明,就象推开窗户,望见万里疆土,萌生一马平川的激情。某天瞧见办公室外落叶飞舞,他才想起又是秋天,秋天……到9月21日,即使从床上算起,他和张阅也已经有了一年。他什么都没告诉张阅,决定留下,就是不想改变现状,既然如此,又何必再把一切说给张阅听?可以这么理解,波澜已平,所以在他看来,回首也就是很没意义的事。他不说,但快乐也许都显在眉目里,张阅那一阵也总问他:怎么这么爱笑啊?而且又温柔。他说我本来就爱笑啊,我本来就温柔,知道自己有福气了吧?他爱上了顺流直下的感觉,他现在既讨厌戛然而止,也不喜欢听人说再接再励。他只乐意三两天和某人在一起,仰头摇摇晃晃看看头顶的星光。由于没了应聘,时间空出大块,一天一个大学同桌找他,让他帮忙写稿,虽然不懂这人为什么满大街的写手不找找上自己,李凡还是开电脑改了几篇一年前的日记过去,同学回电话说:挺好,挺好,我们这是刚办的杂志,需要比较与众不同一些的稿子,能赚取眼球的。说实话,改日记挑起了他遗忘已久的兴致,但这话实在让他莫名其妙,李凡说:我怎么就赚取眼球了?我又没身体写作暴露隐私……对方大笑,不是这个意思,这些很自然,清淡,所以少见啊,李凡,这不象你大学写的哦,你什么时候开始愿意家长里短了?李凡苦笑,我家长里短?我?你敢再说一遍?那两天上班他都在走神,思考自己何以家长里短,他翻出从前大学的日记,发现字迹潦草惨不忍睹,通篇喋喋不休不知在说什么,他回忆又回忆,觉得当时的自己思维既脆弱又过度敏捷,于是整天在无数种著名观念间跳来跳去,他以为自己留下的也该是文采飞扬,原来也不过是乱得可以。显然他已不复当年之乱,纵横交错的经脉已被理顺,千万种乖戾渐渐归纳到温和的轨道,他不再是佻达狂放的男孩儿,而成了穿职业装混入人群的平凡工薪族——且几乎毫不愤怒于自己的平凡。想起这些,他突觉自己真的很有些话要吐,虽然他已经很少再写,但他——这么非少见的、有代表性的经历,又这么风格强烈,路径扭曲的成长个案——不表达一下不是很可惜吗?他便也打个电话过去,说:那我继续写了,你,给稿费吗?从那以后,张阅每逢晚上下班,回来都见到李凡在敲电脑,偶尔也上一会儿网,逛到以前从来不去的同志网站,看两眼,会返头和张阅说话,李凡显然不是那么喜欢这样的网站,张阅说:为什么?我告诉你吧,因为你是半路出家,你完全没有关于gay的集体意识。李凡撇嘴:我从小就这样,不爱拉帮结派。你难道喜欢?有意无意问过几遍,张阅多半答:一般吧,伤心时会上去看看比我更伤心的人……不过说到底,人都得靠自己,别人安慰不到最深最深最深……最深的地方呀。李凡就笑了,拉过他说:什么是最深的地方?恩?别说啊,我知道,我肯定知道……——有时呢,张阅也这样答:同病相怜,兔死狐悲,抱成一团给彼此一点勇气了。不过网上面的人也乱七八糟,看个人运气如何。李凡立刻现实主义起来:有什么用?这样真的能解决什么问题?——有时也会反常地不太高兴,只答:少把别人都划到一个特定的圈子里。李凡就会不明所以,怎么了?不是你自己经常说你们那个圈子那个圈子的嘛。李凡不爱吵架,噎人却很有一手,常常把张阅噎得哑口无言,房子里转几圈还满脸郁闷,李凡看得不忍,就会劝他:我只是随口一说……